【大道朝天】冥河往事（1）
配对：太平/冥皇，隐景阳/太平
分级：G
其他：配词《将醒》，以后大概会开《青山往事》，连在一起的
1.
冥界不甚美。
天既灰，地既贫，不要说城池走马，连树木屋宇都剪影似黯淡，好似人间熄了灯的皮影戏，只见得屏风后一个死板轮廓，却没半分灵动趣味。
太平是不喜欢的。
但他这时年纪还轻，道行还浅，心里还对一切新奇未知之物充满了温情的试探。
因此这二十天，他没有杀人。
冥部的“人”。
人间的人不管冥界的东西叫人，而叫做“妖人”。
妖人，便不是人。
若是人，哪里会生得这般奇形怪状，身体中闪闪发光？
若是人，哪里会长于那般穷恶下界，驯养着丑陋的怪物？
若是人，哪里会和我们……不一样？
“不一样，对人间来说，就是最大的道理。”少年坐于河边，平静道。姿态不甚优美，更无气势可言，只是倦怠散漫地坐在一块黑色的弧形圆石上，手中来回转着两块更小的礁石，乍眼看去，便仿佛人间树荫下象棋旁的老人，在盘核桃。
可惜他身旁的“人”从未去过人间，自然也未见过核桃该如何盘，因此只是望了两眼，便继续道：“可我们生下来就长这样，在我们看来，是你们和我们不一样。”
这话倒也没错。
“鸡看犬爪圆，犬观鸡喙尖……这世上万类万物，本来就各不相同。”嶙峋不平的黑礁石在莹润洁白的手掌中转动，落下细细粉尘，越转越圆，趋于光滑。少年唇边带笑，静静凝注了一阵，才感叹似地道，“但这是人的道理。”
不是鸡的道理，也不是狗的道理。
所以鸡犬仍旧要打架，要以为对方奇怪，要鸡飞狗跳。
而人不以为意。
正所谓，你见青山多高大，而青山见你……只是个看门的。
“也许我们都是看门的。”少年道，“不然何以解释这个出口与那个通道，这个飞升与那个不能飞升。”
这时太平还年轻，还愿意和人讲道理。
即使这个人，是个“妖人”，还是个穿得五颜六色，像个乞丐的妖人。
他也是第一个愿意坐下来和太平讲讲话的人。
“也许，”彩衣人沉思片刻，细长的手指向上，指了指天，“可这也只是人的道理。”
“哦？”
“存在，才是最大的道理。”彩衣妖人认真道，话说得既慢，就愈发显得那透明的脸，浓黑的眉毛，有些可笑。
“这是天地的道理。”
少年沉默半晌。
“不错，凡存在，自有其道理。”
然而也只是道理。
鸡和犬都遵循各自的道理，不是人的，也不是天地的。
“真正的困难在于理解，”彩衣妖人道，“我们隔得太远，环境差别太大，想的东西自然便不相同。”
譬如这河。
人间之河，粼粼细浪，微微凉风，岸生芦荻垂柳，朝牵回天之日，夜系逡巡之月。
而冥河，很热。
“什么都会化，”彩衣妖人道，“里头只有岩浆。”
明红缓缓，依依流动。
不知通向何方，也未明源头几何。
少年注视片刻，指间一顿，不由叹道：“冥河之水天上来。”
冥界确实不甚美。
天既灰，地既贫，万物蒙蒙然混沌。
唯有冥河燃烧。
一道大川光焰参差，绰绰陆离，若天河星斗灼破，融星凝沸，流华万钧，倒倾下界。
将彼此都映照得十分清晰。
“你们长得真的跟我们很不一样。”彩衣妖人道。
少年摸摸面颊，微笑道：“那是长得更丑，还是更美？”
闻言，彩衣人认认真真看了好些时间，又慎重思索了半晌，方道：“你很好看。”
来了二十天，既不到处杀人，也没疯癫自爆，还愿意和自己好生聊聊天，讲的话也很有道理，这样的人，在人间必然不是等闲之辈，大修行者举动合天地之韵，自然很好看。
便是万一，假若他在人间的审美中很丑，自己又不是人间之人，那么在自己眼中，他自然还是很好看。
于是彩衣妖人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，“你很好看。”
“只是我？”
“我没有见过其他‘人’。”
少年大笑。
“我叫太平。”他微笑道，“我从人间来。”
彩衣妖人点点头，“上面很少有人下来，”他问，“你为什么要下来？”
“也许只是为了遇见你，”少年静静道，“这世间的事，哪有这么多为什么？”
为什么来到冥界？
为什么被逐出山门？
为什么……不能飞升？
若这世间的为什么都能有个合情合理的答案，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多凭什么。
“这倒是个理由。”彩衣妖人摸了摸手臂上青色的衣袖，又问，“那你觉得冥界怎么样？”
少年吹了吹黑礁石上细细的粉尘，摩挲着石球光华的表面道：“不怎么样，但是交到了第一个朋友。”
彩衣人想了想，“我们这算不算彼此理解了？”
“这由你决定。”
彩衣人点了点头。
太平道：“那你是不是应该送我一件礼物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
“庆祝新朋友来到你的家乡。”
这倒是十分合情合理。
彩衣人从怀中取出一只洁白的骨笛，挨近唇边。
笛声响起。
轻轻浮沉，然而悠远，便似这长长远远的冥河，流去无尽。
“这是什么曲子？”太平问。
“冥河摇篮曲，”彩衣人道，“冥部子民死后葬于冥河，亲友故朋便会在河畔奏起此曲，祈愿浪花宁静，让睡着的逝者不被打扰。（注①）”
他顿了顿，“冥部人人皆会奏此曲，现在你也会了。”
少年轻哼一段，向对方确认。
彩衣人道：“会了。”又问：“那你送我什么？”
既然是新朋友送礼，当然要有来有往。不光人间如此，冥部也是如此。
太平道：“我请你吃火锅，怎么样？”
少年停下手中旋转的石球，轻轻一抖。
粉尘飘落，留下两只光洁的黑盏。
黑盏里已注满水。
上德峰主剑名三尺，用雪流剑诀，凝气成水，自然不在话下。
“绿蚁新醅酒（注②），”少年道，“我还有口锅。”
他站起来，露出一直坐在身下的黑色弧形圆石。
原来翻过来，便是一口汤锅。
而后是火。
燃烧的冥河水如小球般被提出水面，在半空中冷却，凝固，直到变作一只小小的泥炉，落至二人身前。
炉中熔岩犹沸，正可架锅。
“绿蚁新醅酒。”
少年举起黑盏。
“红泥小火炉。”
冥河光焰骤亮。
太平微笑道：“我等了二十天，终于有个能一起吃火锅的人。”
火锅自然是很好吃的。
冥都风行一时。
后来甚至有句话叫做“世间没有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问题，如果有，那就用两顿火锅”（注③）。
窗边人静静持着一卷看旧了的笔记。
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，已经落了，雪花细细堆在窗棂上，便如堆在树枝上、山岩上，这处与那处，本没有分别。
偶有细碎的雪粒随风潜入，尚未抵至纸面，就已消散。
持卷人仍旧一动未动。
这本笔记的纸页当然不会泛黄，书缘也不至于卷边，然而只有看旧了的书，才能让人丧失继续翻阅的好奇。
目光没有移动。
窗外，雪下得愈发大了些。
每年应清容峰要求，青山大阵总会打开一个口子，迎入春风、夏雨、秋意、冬雪。
女孩子们自然满心欢喜，男弟子虽不言明，眼中却也总是流露出赞叹欣赏。
唯有神末峰置身事外。
既无春华夏繁，也乏秋意宁静。
只会下雪（注④）。
因为神末峰上，只有景阳真人。
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景阳真人。
即使他正握着太平真人的笔记，即使在笔记的下一页，便批注着一个耐人寻味的问句——“冥界是鸡，人间是狗，谁来当人？”——也绝没有往下翻一翻想法的景阳真人。
所以那目光仍旧落在这页纸上，落在那句诗上。
绿蚁新醅酒，红泥小火炉。
晚来天欲雪……能饮，一杯无？
①出自342章《一曲冥河远》，禅子的原话。
“冥部子民”用得很有意思，什么身份才会称冥界妖人为“子民”？冥皇。布秋霄提问，偏偏是禅子来回答，也很有意思。有没有可能是当年冥皇这么告诉太平，太平又写在笔记里或者告诉过景阳，之后景阳又告诉了禅子？我以为很有可能，所以这么写了。
②情节出自338章《壶中天地》，冥皇回忆太平和自己在冥河畔吃火锅，念过这句诗
③出自1章《三千里禁》
④出自280章《很妖的一问》，“井九只能接受冬雪”
⑤参见229章《白吃》，还有别的几处也提到清容峰要求四季，和井九下雪时要开窗，竹椅搁在窗边
⑥鸡犬自然是山里那俩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