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影|杨平x青萍】同死(END)
1.
沛王晏驾——
宫人高高长长的声调伴着厚重大门推启的摩擦传了很远。
群臣立在阶下,个个屏息敛目,宽大朝服纹丝不动地垂在雾帘中,一会儿便要起风。
青萍站在沛良身边,有些不知所以地张望了一番,这些深浅水墨浸的浸、湿的湿,令人辨认不清。
她还小,不懂得许多事。
沛良在下面扯了扯青萍的衣袖,压低声音提醒,“庄重。”
“为什么?”
青萍回的很快。
她生性里有些刚强的东西,支棱棱地刚开始显露征兆。
“父王死了。”
沛良简短地告知,认为答案足够。
“父亲死了?”但青萍仍然问,并问得更多,“什么意思?”
于是沛良终于分了一些注意给她,目光扫过默然无声的文武大臣,和立在他们前面的子虞——
“以后没人管我们了。”
许多年后,青萍依然记得那个给雨浸透发烂生藓的时刻,连日阴雨砸在苍苍石台上,崩裂碎溅,湖面绵密沉闷似起雷。幽绿的圆叶悄然隐蔽着晦暗却素净的莲色,子虞俯身而拜,群臣方跟着齐齐下礼,见过了主公。
她听见沛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音调,像是石头沉入水中,风穿过空旷的、高声喧笑的大殿,他们父亲的音调,伸手虚抬了抬,说,“都督请起。”
子虞应声而起。
他姿仪丰朗,端重瞻秀,又才识出众,望重而功高,素来很得仰慕。
往前年节大小宴,或者有时入宫对奏,青萍和沛良跟在沛王身边,总能见到他,跟小孩子说话也不敷衍,人很耐心,又可靠,难得是小艾也跟他一样。
她今天没来。
青萍在人群中仔细打量过去,没有夫人的身影。
沛良终于跟群臣见完了礼,诸人又息了声气,准备入殿见沛王最后一面。
望着渐渐大敞的殿门,幽深的风从里面穿行而出,所有幔帐高高低低地动,两侧宫人垂目躬身,青萍心里忽然一晃,抓紧了沛良的袖子,悄声问,“子虞不管我们吗?”
然后沛良终于好好地睨了她一眼。
点漆似的眼睛蛰伏在眉尾上挑的阴影中,似笑非笑。
这是“不”的意思。
但更多的,她还不能领会。
“那我们怎么办?”
青萍继续问,平铺直叙,没有惘然也没有恐慌。
这对一个小女孩儿来说不同寻常,沛良注意到了,却并没有在意。
沛国的长公主本来不应该寻常。
“我是你哥哥,”最终,时间到了,沛国年少的新主公目视前方,身形挺直地跨过门槛,迈入大殿,“我总不会不管你。”
他没有说谎。
2.
炎国四季淡漠。
春秋来去匆匆,唯有冬与夏长长久久,年复一年,按时盛开,按时凋零。
杨府下人步履急急穿过庭院,密集起落似行军的马蹄,杨平在很远之外就能感觉到那种震动,像暴雨前起飞的第一只蚂蚁,对远方云层中隐动的惊雷心生预兆。
他做好准备。
等下人奔至身前,衣袖垂曳在闷窒的花香气中,竭力弯低脖颈,小心翼翼地禀告,“夫人去了,请少将军节哀。”
夫人是他的母亲。
杨平点点头,下人告退,于是这件事就结束了。
他独自坐在冰凉的石凳上,拆读杨苍从战场上寄回来的信。兵荒马乱,战况胶着,人割草一样死,血肉泥涂,白骨曝野。
那是他要去的地方。
数月前,烽烟骤起,夫人病笃,王上念及杨将军父子皆在阵上,特许少将军归家探视。
现在夫人既去,他便该去他应去的地方。
杨平仔仔细细将三页长的信读了数遍,放进脚边的火盆焚掉。
热流带起还未燃尽的密报,雪白纸页一半已经蜷曲发灰,像烧得濒死的蝴蝶,翩然又落。
信中没有提及夫人。
唯叮嘱过杨平速速处理停当,即刻归营。
战事是真的紧急,生死间不容缓,杨苍也不是无所不能,不需依撑。
少年人静静等着火盆熄灭。
三月前归家,夫人已然精神将尽,形容憔悴,望之心惊。
杨平顷刻间便要提笔。
夫人说:“不必。”
杨平停下笔等她。
夫人说:“如果他要回来,自然会回来。”
杨平现在已经很懂得这些言语下迂回婉转的本意,夫人是说,如果他父亲不回来,那么无论如何,都不会回来。
但少年人并不是理解每一件事——
“他为什么不回来看你?”
他还小,声音茫然起来轻而软,从鼻腔里滚出委屈。
夫人摸了摸他的脸,有些好笑,问,“他为什么要回来?”
夫妻,恩义;
家国,责任。
生死间不容缓。
来不及选择。
少年人看着母亲。
在这样的时刻,她仍然美。似枯萎衰败前盛大馥郁的花朵,有靡丽将亡的腐朽香气,和冰凉蘸开的乱世浓烈水墨格格不入。
她已经认命。
杨平把脸贴在夫人的手心,脉搏很轻,是婴儿贴在母亲心口才能听见的声音。
“如果等不到呢?”他问。
“那就等不到了。”夫人说。
战事和疾病。
不知道谁能赢,谁先去。
“不要怕,”他的母亲说,“你见过这种事,不要怕。”
少将军自幼随军阵上,见过血肉白骨,生来死去,这世间至轻至重,不过是忽忽翻覆。
杨平闭上眼睛。
少年人额头光洁饱满,春风中抖开的洁白花瓣一般,此刻仍然青春矫健,抵得过黑山白水间硬净肃杀。
他的确见过许多死亡。
但没有他母亲这种。
平静的,从容的,妥协的,临头自知。
她已经认命。
3.
沛王又在殿上大发雷霆。
摔了笔、剑,踢翻一张案几。
群臣屏息。
青萍在屏风后看,几乎厌倦了沛良这种刻意做作的情绪,他愤怒不是真的愤怒,是需要愤怒;亲热也不是真的亲热,是应当亲热。
境州传回战报,子虞胸中杨苍拖刀。
性命危危。
于是沛殿上群臣哗然,人人惴惴。
前面沛良终于发完脾气,宫人高声宣告里大臣们潮水般退去,水墨深深浅浅,人心隐隐暗暗。
沛良转过身。
青萍冷硬地和他对视。
沛良道: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青萍不说话。
沛良说:“我是真的着急。”
他发散冠乱,广袖萧然,一副忧急形容。
这倒是真话。
子虞若危,沛国如何?
可沛良心中也不是一点喜悦没有,君臣相得,臣忠主敬,这是谎言。
他把榻后的屏风拨开。
青萍就在一扇之间,目光直白,毫无遮掩。
少女天经地义的锐利更胜箭矢,沛良险些便被刺痛。
他跌坐于榻,终于有一点真心实意的痛切,“你怎么就不能理解我呢?”
青萍问:“理解你什么?”
装疯卖傻,令色争权,明枪暗箭,狡狯心机。
沛良望着她,从胸腔里震动出水面上空旷孤独的笑声,“我难道还不够尽力?”
少年登位,殚精竭虑,奋勉周旋,如履薄冰。
那沛殿之上群臣分列,文武躬身,独子虞在诸人之前,是臣上之臣,君下之君。
朝堂内外,谁能不知?
风从幽暗阴深的殿门缝隙中吹得八面白绢屏风墨色萧杀肃厉,金鸣铮铮,字如刀剑。
空悬《太平赋》,徒坐明光殿。
沛国平静的水面下湍流暗涌,青萍当然不能不知。
连炎国都知道的事情,不爱红妆爱武装——
长公主设位佩剑,立于朝堂之……后。
4.
境州大胜,子虞兵败。
捷报一路加急传到案头,大王连夸了三声好,立刻宣杨氏父子还朝觐见。
杨平不是第一次上殿,却依旧感觉那案榻遥遥,宫殿阔大。炎国的主人便隐约在冕旒之后,瞧不清神色。
赐婚来的突然。
下朝后,宫人独宣了将军入面,少将军且在花园稍候。
于是公主就这么走了过来,立在花下,裙裾重重垂叠,映遍植宫墙内外的盛大芙蓉,照人明妍。
大王和父亲的高声谈笑雷鸣般在他耳畔炸开。
“少将军数战有功……爱其才貌,诏妻以公主,卿以为……”
杨平躬身行礼。
裙裾柔软荡入视线,轻轻皱漾。
杨苍推拒不得,已然应允。
王上再问,“少将军以为如何?”
杨平声音更稳,“但凭公主意下。”
他听见笑声。
炎王心满意足,“那便如此。”
大王意,即是公主意,凭公主意,即是凭大王意。
杨家绝无贰心。
少年人眼角恭敬的余光里,繁复裾摆微微摇动,公主福一福身,默然告退。
她没有什么话要说。
也没有什么话能说。
她已经认命。
认父命,认兄命,认夫命。
认日后子子孙孙,这乱世、这王朝、这千千百百年女人的命。
少年人心里猛然冲出一股茫然切齿的愤怒,盛大花朵深邃靡丽的香气令他头脑涨痛、眼眶干热。
左右侍臣高声宣唱,赐婚、搬诏,所有晦涩目光意味深长地落在杨家少将军身上,等他应对。
膝盖咚地撞上地面,杨平俯首抵额,叩谢天恩。
“臣,领旨。”
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公主的样子。
5.
夏末。
沛国来使。
代主示诚,境州永宁——
结以姻亲,求以太平。
少将军遂取其匕,予来使,赠公主。
为妾。
“但凭公主意下。”
少年人随口一语。
6.
沛良信誓旦旦,连天阴雨,水漫则胜。
你是假棋。
青萍大怒起身,按剑而去。
舟行水上,湖面空空阔阔,大殿冷冷寂寂。
她回望雾帘中再也辨认不清的身影,腰间匕首冰凉冷硬,令人清醒。
她解下剑,掷入湖中。
沛国人尽皆知,长公主佩剑设位,立于朝堂之后。
却不记得,昔日子虞父乱斧加身,惨死朝堂之上。
她站在离沛良最近的地方,怀持利刃,参天下事,岂独骄横妄纵?
她只是希望能保护他,不必重蹈覆辙。
原来他不需要。
青萍是沛良的妹妹。
长公主却只是沛王的一颗棋。
不是假的。
胜为假,败则真。
沛王要两全其美,怎不需左右逢迎?
他没有第三个选择。
青萍踏入竹林。
刃杀叶动,萧然纵横,雨漫不息。
长公主有长公主的责任,她当然知道,不过一身以还之,故国殷殷。
那么她就还。
还一身,还一命。
真真假假,虚虚实实。
唯有死亡不欺不瞒。
长公主不是只能拿来和亲,战场相逢,不是杨平死,就是她死——
7.
大雨漫空。
水滴顺着少年人污了血的脸颊滑落,冲开一地殷红。
他爬起来,去看这个躺在泥浆血水中的少女,面上恨意直白得近乎惨烈,令人心悸。
“我都不认识你。”杨平说。
然后得到了一个回答。
长公主,青萍。
父亲告诉他沛国收下了信物,原来不是,她没有。
但凭公主意下——
他趋近了去看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。
大雨把她血色渐褪的脸颊冲刷得干净,冰凉清硬,没有花朵馥郁芬芳的香气,像砌栏杆的白玉。
杨平看得分明。
这就是不认命。
生死间幽深晦暗的震动自阴雨中探出头角。
间不容缓。
来不及选择。
他俯下身去。
“我来把它还给你。”
8.
杨平死了。
青萍松开匕首,让它跌落在泥水中。
她也要死了。
真实的,痛苦的,心满意足。
谁让你欺负我。
长公主扯出一个笑。
你们都欺负我。
雨从天上打在眼睛里,像沛宫经年涟漪落在湖面。
渐渐止息。
境州破。
9.
那什么是真的?
长公主与少将军。
灰红布衫与玄黑铠甲。
沛与炎。
阴谋与杀戮。
什么才是真的?
唯有死亡一视同仁。
Fin.
写不动了,先这样吧(。)
“爱其才貌,诏妻以公主”出自杨璇